_张霁川

潮来天地间。

将军庙

*一梦江湖关山怒版本剧情万里长歌群像,全文1.4w+,感谢食用

*本文灵感来自《神探狄仁杰》第一部《滴血雄鹰》

*研究一种杨帅死法的可能

*第一次尝试这种元素,算半个鬼故事

*我流少侠,我流全部npc,ooc预警

*微恐怖,微血腥


 

“哪一个是,生恨、求死,归来,索命。”

“哪一个是,行恶事、断送生机、偏自作孽,撞阴司。”

——《告石》

 



1.

有个衣着干练的年轻侠客,骑着马路过不归河,朝城门走去,转身望一眼夕阳。发现水中有许多红黄树叶。

原是秋天到。

自那焚玺一战已过了一段时间,各个势力仍留在关内,做着些挽天倾之后的修补匠工作。杨帅难得没再蹦跶,但夜不收一案颇为难断,其中的是非功过若严格按律法也是会左右为难。

不过平日里受夜不收恩惠的城内外百姓可不管这些,众筹起来在城外的山上给萧鸿飞建了一座将军庙,前几日刚刚竣工。少侠自从知道此事后便日日往山上跑,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。新修的将军庙内供奉着萧鸿飞和夜不收诸位将士们的牌位,又取萧鸿飞将军之名中的鸿雁作为将军庙的标志,请工匠来刻画在将军庙的墙上。

那位侠客牵着马进城,一路上来去忙碌的人不断地同他打招呼,侠客也点头一一回应,七拐八拐地走进一个院落里。

刚推开门一道寒光扑面,侠客侧身躲过,抽出腰后的斩马刀反手一挡,寒刃接连相撞两下,看清来人才笑道:“铁堡主怎么拿起斩马刀了?”

“常拿重剑长枪,偶尔也想试试其他兵器。”铁云霜撤了刀,挽了个刀花才收入鞘中,呛啷一声,转身让开道路,“少侠来得正好,慕启明和齐场主都在屋内。 ”

“多谢铁堡主,这些日子还要劳烦铁堡主多费些心思。”

“劳心劳力的又不只是我一个。”铁云霜腰挎长刀,又伸手拎起靠在墙边常用的重剑,才回身问少侠,“将军庙是不是已经竣工了,明天我定要去祭拜一番。”

有塞北衣着的仆人将少侠手中的马匹牵走安置,铁云霜走在前面带路,这里是落日马场在居庸关寻的新据点,是一间三进大的院子。

“好啊,我明天可以为铁堡主带路。”少侠四处打量着这里,这是他第一次来马场的新据点。

“不用麻烦少侠,前些日子我去过,当时将军庙还在筹建中。”

三言两语之间,铁云霜将少侠带到了东跨院的门前,还未敲门便有人从里面将门打开,是慕启明。屋里传出齐天河的声音:“启明,少侠肯定在路上了,你这段时间总是心急多虑,小心你的毒又……我说什么,少侠这不就来了。”

“启明兄,天河。”

待少侠和铁云霜一同进到屋子里,齐天河便笑着拍拍身旁椅子的椅背,示意少侠坐下:“少侠,我给你说一件趣事。”

少侠看慕启明笑着摇摇头,哗一声展开扇子摆了摆坐下,便又没来由地想到另一个拿着扇子的人,不过他现在可不在居庸关。才也坐下来跟齐天河凑在一块听他讲,铁云霜坐在一旁拿起桌子上的布巾开始擦拭手中的重剑。



2.

原是城里新来了个说书先生,不讲忠良传奇故事,不讲古时感人情爱,偏偏讲起了鬼怪阴司断案。

“说那武朝时有一桩迷案,是前隋朝的一个将军被副将背叛,斩下其头颅去唐军那里投诚,后来那副将心中有愧,给将军建了坐将军庙,谁知那将军化身无头厉鬼前来寻仇,剁了那副将家中几十口人,事后人们发现那副将一家的头颅全部都摆在将军庙的供桌上。”

“这……”

这番话难免让少侠联想到如今的萧将军庙,笑不是惊也不是,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,伸手挠了挠脸颊。齐天河看到少侠这般反应,弯着眼睛笑出了声,还是慕启明先开了口。

“天河,你就别逗他了。”慕启明站起身来,轻轻摇着折扇在屋子里转圈,“不过这故事确实有些意思,在将军庙刚刚建成的时候,以这种形式出现在这里。”居庸关城内百姓平日也无甚乐趣,便热衷于听这些个从中原来的说书先生说书,若是以这种方式传播流言也是极快。

少侠马上警觉起来,手掌轻轻摩挲着身前的桌面:“要不要我去查一查这个说书人?”

“已经查过了,没什么问题。”齐天河合上桌上的账本,颇没坐相地瘫靠在椅背上。铁云霜已经擦完了重剑,转为擦起了斩马刀,期间只是抬眼看了看窗外,无意识地将刀鞘磕在地上,发出清脆声响。

窗外阴云聚拢,沉沉地压在天幕上,蓦然一声轰隆雷响,屋内和谐的气氛暂停了一瞬,四个年轻人齐齐朝窗外看去。少侠伸手将屋内的灯点上,与此同时,窗外的乌云中挤出来一道闪电。慕启明合上扇子,以扇骨敲打掌心,脸庞浸在晦暗不明的烛光里,口中喃喃说道:“秋日雷雨,四时不正啊。”

少侠只看到慕启明嘴唇动了动,下意识地去询问,却只见他摇摇头。

骤然间大雨滂沱。

铁云霜说自己明日要回铁衣堡,以防万一安排铁冷峰留下来听用,齐天河便表示铁云霜可以在这里的马厩里挑一匹好马带走。少侠干脆先回到住处歇息。

屋外檐声如瀑,雨幕如帘。

太子在蛮子退兵后第二日便要回京,他挡下车驾和少侠在悲风原上走了走。太子不开口,少侠便不说话,就一直沉默着往前走,身后十步开外是太子卫队,天地间一时只有风吹踩草折之声。

“你是想问杨帅?”还是太子开口。

少侠看了眼太子,叹气似地点点头,在太子面前也无甚好隐瞒的:“实不相瞒,太子殿下。”他吸一口气,起了个话头,顿了顿才继续说道,“我若不认识清崖兄,后来也不认识太子殿下,而是一介普通的江湖侠客,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下手,将这等,将这等阴险歹毒的恶棍除掉。”

“抱歉,少侠,朝堂多无奈,连累你也跟着枉受波折。”太子嘴角仍挂着与以往并无二致的笑,眉头却轻轻皱起,若有所思。

“那这案,就如此悬而不断了么?”少侠接着问他。

太子忽然停下脚步,目光盯着茫茫草原上的一点,缓缓开口:“断,当然要断……少侠,再等等,再等等。”后面几个字说得极慢极轻,似是在耳语。少侠也停下脚步,他是想不出什么妙计来,便按下纷乱心思听太子说明。

“少侠。”太子忽然转头直直对上少侠的目光,却不知又想到些什么,转头看向茫茫原野,“这世间,总得有一处伸冤血仇的地方,不能只有死后留给阴司去评判,你说对吗?”

少侠看着太子,仔细思索着这句话,心中似有所悟。



3.

这一场秋日大雨直直下了一天,却在入夜时又下起来,还伴着隆隆的雷声。吴二被儿子仓皇摇醒,说出来撒尿时看到村口方向有个黑影,好像没有头颅,骑着高头大马。吴二的耳朵被儿子吵得嗡嗡,稀里糊涂地跟身边的老婆子趿拉着鞋,一起被儿子拉着望向被水汽朦胧模糊过的村口。

那身影看不大真切,依稀仅见他胯下的马匹不安分地原地踏步,忽尔一道闪电照彻此方天地,吴二浑浊双眼忽然睁大了。

红衣,斩马刀。

项上没有头颅。

吴二的儿子一下子便大叫出声,口中胡乱叫喊着,鬼啊,鬼啊,却被吴二一巴掌拍在头上,老婆子厉声冲儿子说道:“别乱喊!”便拉着儿子跪下,吴二口中念念有词,“萧将军莫怪,犬子无知冲撞了您,将军慈悲仁厚,还望宽恕则个。”

“还望将军宽恕则个。”

三人再次抬头时才发现那无头身影消失了。

第二日早天刚蒙蒙亮,更夫打着哈欠敲锣报时,伸手掏着口袋里的铜板算着等会能去吃几个包子。才走至杨帅府门前,便吓得跌坐在地,急急忙忙想要站起身却双腿发软,只得不断朝后蹬腿,草鞋的绳子在这过程中断掉,他惊慌失措之下大喊大叫起来。

“有鬼啊,鬼啊——”

他这一嗓子,没让帅府开门,却吵醒了最近的几家住户,待这些住户骂骂咧咧推开门刚准备骂街,却也睁大双眼,那边的更夫早已昏过去了。

“我说你个老徐,大清早乱——娘诶!”

杨帅府邸门前的大街地面上,不知被何人沾以鲜血画下一个鸟类标记,空气中泛着丝丝缕缕的血气。关城人常年经受战火,虽闻惯了硝烟与血腥,但这般诡异情形还是头一次见。

大家伙先把昏过去的更夫老徐拖到一旁歇息,人们渐渐地围起来看,天亮起来总是快一些,杨帅府门被打开了,两个府兵开门准备站岗,刚一打开门入目便是一个暗红刺目的图案。正值人们窃窃私语万般猜测时,一个幼童揉着眼睛从人群中钻出来,指着那个血红图案大声说道:“这是将军庙的萧将军!”

清脆的童声在清晨的人群中回响,众人嗡嗡讨论之声忽然一变,幼童家里的大人急忙捂着那个孩子的嘴离开了。那两个府兵也回过神来,急忙回去报告杨帅,又喊了些府兵去驱赶百姓,不一会杨帅才跑来,脸上带着深深的倦意,还在整理着自己的衣冠,一抬头便看到了那个鸿雁标记,当场愣在原地。

“……还愣着干什么,赶紧把血洗了!”

杨帅自然听说了将军庙一事,但此事是得到了秦王的首肯,还自掏腰包填了一半的银钱,他便不敢差人去扒。将军庙完工之后,他一直噩梦连连,这些年见过的死人不少,但梦里那红衣无头厉鬼挥舞着斩马刀朝他砍来,还是让他惊出一身冷汗。

少侠就站在不远处啃着手里的包子,这家的包子皮薄馅大还顶饱,虽模样不甚精致,但胜在味道好。他看着人群散去,府兵提着水桶浇在地上,血迹被融在水里,鸿雁标记渐渐变得模糊,将手里的半个包子全部塞进嘴里,扭头走了。

秋雨之后,却迟迟不见放晴,满是乌云的天压下些雾气来,将关城与山野皆笼上一层阴翳。

仍呈山雨欲来之势。



4.

少侠刚刚跨进院里便看到了齐无悔。

院中弥漫着一股肉香,齐无悔正抱剑朝厨房里看,听到脚步声才转身。

“齐师兄,早上好!”少侠冲他打声招呼,凑近朝厨房里使劲嗅了嗅,“咦,竟然炖的鸡。”

“昨天刚从关山回来,就顺手从城外林子里抓了几只山鸡。”

齐无悔刚想摸腰间的酒壶,摸了个空,无奈地拍拍腰上别着酒壶的地方,咂咂嘴。少侠不怎么喝酒,便没注意齐无悔的举动,一心看着马场的厨子在灶上忙活,惦记着那口肉。

“齐大侠,您的酒来了!”

马场的小厮一路抱着酒壶小跑而来,又拿袖子讨好似地擦擦酒壶肚才递给齐无悔,那邋遢汉子接过酒壶,单手打开壶塞,仰头喝了一口,才对那小厮扬了扬手里的酒壶:“谢了!”

“齐师兄,萧黎羽在关山还好吗?”

少侠转头问到,看了眼小厮,后者便识趣地退了出去。齐无悔离厨房远了几步,干脆坐在台阶上,将酒壶别回腰间:“好得很,关山如今可缺人,哪都要忙。哦对了,元一诺让老子给你带个话,让你忙完了快点过去。”

“辛苦齐师兄了。”少侠坐下冲齐无悔抱拳,“齐师兄对后面有什么打算吗?”

齐无悔抓了抓自己长着硬胡茬的下巴说道:“到如今也不知道把老子骗来边关的那人是谁,算了,先把眼前的事做完再做打算吧。”他沉吟一会,如今事情虽然尘埃落定却仍是一团乱麻,不由得烦乱一阵,只得摘下腰间的酒壶再喝一口酒。

少侠也挨着他坐在台阶上,等着厨房里的那锅鸡汤。

孟和村村口的那棵神树下,吴老头拿起装了水的瓢装模作样地咽了一口,抬起皱巴巴的眼皮子看了眼周围的同村的熟面孔,清了清嗓子,开始说起昨天夜里的见闻。

“你们是不知道,昨晚我们一家三口啊,见到萧将军啦。”

周围原本乱糟糟地村民静了一瞬,有个带些蛮子面孔的老太太把手里折了一半的箩筐拍得啪啪作响:“吴老头,你这是时辰到了,要不就是发癔症了,还萧将军……快死了不就见鬼了么。”

大家伙这才反应过来,这些城外多多少少都受过萧鸿飞恩惠的百姓们,猛然间提起他,仍然觉得还在一般,但细数下来,却发现萧将军已经不在很久很久了。

久到就连山腰上的将军庙,也已经立起七天了。

“真的,你不会是眼花了吧。”

“这八成是把木桩看成萧将军了。”

“眼花成这样,半夜出来撒尿不得尿脚上?”

“……静一静,静一静,听我说!”

吴二眼看话题越来越偏离重点,他急忙高声喊道,“听我说,是我们家三口子都看到了。”

“昨晚我儿子把我和老婆子晃醒,说是感觉村口……就那,有个人影,还骑着马。”吴二伸出手指了指村口那处,“我当时还想着我那儿子又做什么幺蛾子,结果站在我家门口那一看,果然有个骑马的人影儿!”

见大家都听进去了,吴二才神秘地摇摇头:“当时天还在打雷,正巧当时一个闪电下来,我就看见棕皮马,红衣,斩马刀,不是萧将军是谁?只是,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什么啊,你这吴老二也忒墨迹了。”众人见没了下文,很显然是将此事当了真。

“只是,只是他……项上没有头颅。”

老汉这话一出口,众人不约而同地寂静下来。因为大家都知道,萧将军死后头颅被砍下,不知所踪。

神树的叶子摇一摇,哗啦作响。

起风了。



5.

昨日杨帅府门前那个血色鸿雁在居庸关城内传开了,或许是因为近日来没什么奇闻,亦或是因为事关萧鸿飞,这些百姓第二日便特别关注杨帅的府邸。

但第二日鸿雁标记不是在府门前的街面,而是直接出现在帅府的木门上。中原的各类府邸总是惯于漆朱红油漆,在边关则是直接使用木门,倒是方便那血迹直接渗入木门的纹路。已经半凝固住的血红笔画阴惨惨地顺着木门流下,滴落在地砖上。

杨帅脸色好像更差了些,胡须也无心修整,发冠歪在一旁。出门来将大门潦草一看,又转头看了看特地围在府门前凑热闹的百姓,仓皇指使着府兵将府门洗刷干净。进门时下意识地往门外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看一眼,却见鬼似地大喊大叫起来,接着将门猛地关上,还夹了其中一个府兵的脚。

众人疑惑着在周围看来看去,也不知这杨帅到底看到了什么,吓得闭门不出。

少侠的肩头被拍了拍,转脸看去,竟是铁冷峰。

“咦,铁将军,你没跟铁堡主一起吗?”

“堡主把我暂时留在秦王麾下,说让我等她回来。”铁冷锋朝着杨帅府门口望了望,正巧看到杨帅大喊大叫那一幕,“这不听说昨天出了那种事情,今天也来凑个热闹……他这是怎么了?”

“鬼敲门了吧,我看就是活该。”少侠冲他笑笑,“铁将军怎么换甲了?”

“哦,此次本是因为堡主才跟来的,一时间没有换洗,便直接穿了秦王军中的盔甲。”铁冷锋扯了扯自己红色的衣领子,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,匆匆告别之后钻进了人群之中。

少侠冲他告别,又耸了耸肩,转头看了眼太阳升起的屋脊。

一辆马车低调自望京路驶入城内,直往宁王府奔去,站岗的士兵未经询问,仅抬头看了眼车上的标志便放了行。宁王匆匆赶至正厅,将衣袍一撩跪下接旨。

待那使臣将手里的密旨双手递给宁王后,又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,小声说道:“这封信是太子殿下给您的。”

宁王尚未展开密旨,又皱了皱眉接过,冲使臣点点头:“本王知道了,使者辛苦。”

等使臣走后宁王没有急着打开那道密旨,拿着在正厅转了两圈,才都打开潦草地扫过两眼,沉沉地叹了口气。他坐回桌案后面,将密旨放进柜子里,又看了眼太子的那封信,便放进火盆里点燃,直至纸张燃尽,才开口喊人:“来人。”

门口的两名亲兵进来后,发现这位王爷蓦然显出些老态来,坐在桌案后面迟迟不发一语,只是叹气。过了许久才抬头看向两名亲兵,说道:“把派出去的人都撤回来吧,不管了,这群小兔崽子爱怎么蹦跶怎么蹦跶。”

二人虽心有疑惑,却还是应下出去安排。

“等等。”宁王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,拿了张纸提笔写了几行字,潦草折了几折,推到桌子边缘让这两名亲信拿去:“去,把这个给他们。”

“是。”

看着二人离开后,宁王身体朝后仰了仰,仍然腰背挺直地坐在椅子上,若有所思。

少侠原本想直接回马场的据点,但听到院墙后面一阵喝彩和叫好,又想起了前天齐天河说的那位说书先生,便脚下一拐,直向茶馆走去。

居庸关的茶馆能喝酒,打酒的是位妇人,带着淡蓝花布泛白的头巾,大家都唤她云娘。

“少侠来啦!”

那妇人正闲,说书先生一场才讲完,到精彩处自然没人要酒,她便靠在酒缸旁,手里握着舀酒的瓢。说书先生说的有些故事她能听懂,有些听得云里雾里,却不妨碍她看热闹。就似这次,又是无头厉鬼又是因果报应的,云娘只听出了些害怕,手脚起了一层冷汗。

转头看到少侠走过来,她自然是认得的,救了一城百姓的大英雄嘛。

“少侠?英雄少侠也来了!”

“少侠也来听书?”

“少侠,坐这、坐这!”

少侠有些局促,人群围上来把想拉他坐下,他却探头看着台上的说书先生,生面孔,官话带点北方关中口音,正在低头收拾着手里的纸张,抬头冲少侠这边看了一眼,他没有放下手里的书稿,便如此冲他笑着抱了抱拳。

江湖礼。



6.

满督海刚掀开营帐厚重的门帘,便看到巴图蒙刻上半身趴在桌子上,看着俞靖安写东西,那青衫书生眉头皱得死紧,很显然是强压着心头的那点不耐烦。

“先生,这个字怎么念?”

“我记得刚才你问过了,如果没话找话还请闭嘴。”

“我——”那狼孩听到门口响动,头一偏便看到了满督海,匆忙从桌子上爬下来站好。

“你出去,我跟俞先生有话要讲。”

这个北蛮说话最管用的女人,伸手将巴图蒙刻头上的帽子拉正,拍了拍他的背。巴图蒙刻还想说什么,又有些畏惧满督海,顿了顿还是走出去了,矮小的身体钻出门帘,俞靖安放下笔,看着她。

“也不是什么大事,先生不必如此紧张。”满督海将手搭上桌子,轻轻扫了一眼俞靖安面前的纸张,“……是居庸关的事。”

青衣书生皱了皱眉,没有言语,听她继续讲下去。

“尖哨在居庸关城外的村子附近,发现了点不同寻常的东西,棕皮马,红衣……”满督海观察着俞靖安的脸色,未能发现什么异常后颇有些遗憾地开口,“……斩马刀,可惜,项上没有头颅。”

“彻辰若是觉得闲,便去考考巴图蒙刻的功课吧。”俞靖安闭了嘴垂下眼去,皱着的眉头也松开来。

“俞先生不信鬼神之说?”满督海疑惑地问道,发饰随着动作微微摆动。

“若是真信鬼神讲因果,这天底下的人,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。”青衣书生扯开嘴角,露出一个不能算是笑的笑来。

待到满督海出了营帐,俞靖安的眉头才又拧在一起,站起身来在帐内踱步。他大概猜到了一些,却也不好说出口。俞靖安仔细听了听门帘外,是巴图蒙刻又来了。

他要再出北蛮一次。

自打吴二一家撞鬼那日起,陆续又有许多村子撞见这头阴兵厉鬼,仅仅三天,事情便在居庸关传开了。有几个胆子大的好事者凑在一块合计,发现这是夜不收还在时经常的行走路线,一时间众说纷纭。

有的说是因为尸身不完整,进不了地府投不了胎,故重返阳间来寻头颅;有的又说是因生前放不下关城内外的百姓,死了之后执念便化为无头厉鬼来保护大家平安。许是萧将军生前口碑太好,几乎没有一个村民觉得这个厉鬼萧将军会杀人。

甚至东家的草垛,西家的牛棚,都跟从前夜不收在时一样:那群骑马路过的,腰挎斩马刀的将士们,都会跑过去帮村民们修好。

“谁,到底是谁!”

杨帅狠狠地把椅子踢翻在地,木质的椅子腿擦过地上半凝固的血,留下了一道深红的痕迹,负责守夜的士兵唯唯诺诺地低着不敢言语,待杨帅将肚子里的火气撒完离开,才招呼着周围的仆役将地上的血擦洗干净。

而早就有好事者趴在墙头朝里看到这一幕,添油加醋地对围在帅府周围的百姓讲着里面的情形。

这次,是在正厅。



7.

最近关城内外的陌生面孔多了起来,拦住当地的百姓,拿不同的方言都是在问同一件事,关山在哪?年迈一些的便大手往东一指,说道,再翻一座山,过一条河,顺着路穿过一座枫树林。

便到了关山。

萧黎羽来关山已有段时日,每天都有陌生面孔从四面八方赶来,他每次领着尚未成形的关山尖哨从万里驿路过,都能看到秦雁忙碌的身影,后来干脆每日归营便留在万里驿帮忙。

“萧哥哥,这个时辰应该不会有人来了,快归营吧。”秦雁拉过矮凳坐下,一只猫窝上她的膝头。

“没事,大前天这个时候还有人来呢,我再等等。”萧黎羽放下手里的斧头,将劈好的柴整成一堆,擦了擦脸上的汗,“这些柴够烧好几天了,程教头说明儿或者后天可能会下雨,你就不用出去折腾了。”

待天彻底黑下来后,萧黎羽才挎上斩马刀推开院门准备回去,却听见那片枫树林中有脚步声传来。如今已是秋天,落叶铺了一地,踩上去咯吱做响。这脚步听着有些散乱,却只有一人,萧黎羽握住斩马刀刀柄,冲秦雁说:“你把门关好,我去看看。”

秦雁虽不知发生了什么,却还是点点头,抱着猫关上了门。

萧黎羽走入枫树林中,那脚步声渐渐近了,他轻轻抽出一截刀来,躲在树后张望。

确实只有一个人。

他松了口气,打量着这个人。绑腿窄袖,武夫打扮,脸生,面色有些发白,脚步也踉踉跄跄,嘴唇不断开合似是在说些什么。

又见他忽然转身跪下,冲着背后不断地磕头,大声喊叫道:“将军饶命,将军饶命!”

萧黎羽没见过这种情况,皱着眉看着那人发癔症。月光下彻,林影重重,不甚清醒的人,让萧黎羽心中有些发毛,一时间进不是退也不是,他将刀摁回鞘里,连刀带鞘一起握在手里,从树的阴影里走了出去高声喝道:“你是谁!”

谁知那人扭头一看到萧黎羽,瞪着眼指了指他手中的刀,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。

“哎,哎——”

秦雁在屋中等着,没一会便听到萧黎羽的敲门声,她连忙开门,发型萧黎羽背上多了个人。

“他疯疯癫癫的,看到我之后就昏倒了。”萧黎羽大致讲情况说明,秦雁引着他将背上的人放在床上,翻开眼皮看了看,又把了脉,才松了口气,转头对萧黎羽说道:“他是惊吓过度,醒具体情况得醒了之后再看。”

“不过这里除了蛮子和狼……又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吓成这样?”秦雁没多细想,故而有些不解。这时猫走过来蹭秦雁的腿,她弯下腰伸手揉了揉猫头,半点没看到萧黎羽的表情。

俞靖安刚将斗篷披在身上,迎面便撞上了巴图蒙刻,这小孩鬼精鬼精,便知道昨日满督海一定对他说了什么。

“先生,您又要回中原啦?”巴图蒙刻睁着一双狼眼看他,“是有什么热闹看吗,带我去呗。”

他用斗篷的帽兜遮住头脸,整个人被盖在黑影里,俞靖安此行并不打算带上巴图蒙刻,一来是居庸关那边已经知道他的样貌身份,二来是带着这个不怎么听话的孩子着实让人多费许多心力。俞靖安低头看着拦路的巴图蒙刻说道:“你这个时间应该去睡觉了,巴图蒙刻。”

“好吧,那先生早去早回,我去告诉彻辰一声。”巴图蒙刻揪着衣服上的野兽皮毛,满脸天真光明正大地威胁着俞靖安。

“……要是再像上次那般,我就把你扔在那。”

俞靖安拢了拢斗篷,压下心中那点烦躁,思量过后还是松了口,巴图蒙刻马上露出得逞的笑容,俞靖安看着恶心,侧身朝门口走去。



8.

“启明兄,启明兄!”

“哎,少侠,嘘——”齐天河连忙拦住少侠,冲他比手势,“齐大侠刚刚睡下。”

“哦哦,对,天河,启明兄在哪?”少侠拽着齐天河小声说道。

“启明他今日一早便出去了,我以为你们一起的。”齐天河也压低声音说道,朝着门口方向看看,“怎么这么急,是出了什么事吗?”

“那边来信了,万事俱备。”少侠掏出一张被折了几折的纸在齐天河眼前晃了晃,“事情果然如启明兄所料。”

“那就好,早点结束大家也都安心。”齐天河点点头,忽然又想起什么来,面上不由得有些幸灾乐祸,“那杨帅府邸现在让他自个儿派兵围得跟个铁桶似的,看到那种事还不知道被吓成什么样呢。”

少侠将信递给齐天河,跟他一起笑了,后拍拍他的肩膀:“那我走啦,你把这个给启明兄看看保存好就行。”

钱六是帅府里的府兵,家就在居庸关城中,平日轮值过后便能回家,今日却拖了好一阵才敲门。

“怎么回事啊,饭都凉了,最近风声又紧你也不是不知道,柴米又紧张起来了……”钱六刚到进门,媳妇便是一阵数落,却还是替他卸了甲。

“媳妇,我给你商量个事。”钱六坐下端起碗来扒拉了两口饭,突然说道。

钱六媳妇见钱六一脸严肃,放下碗皱起眉来担忧地问道:“咋了,你不会又想搬去关中吧?”

“不是,这次事情有点怪……反正我不想在杨帅手底下当兵了。”钱六犹豫地说道,嚼吧两下又扒拉了两口饭,“杨帅府里那个事情你听说了吧?”

“难道真的是萧将军回来要杀杨帅吗?”钱六媳妇筷子伸了伸,却没夹下去,将筷子放回碗沿上,寻思了一会忽然对钱六说道,“将军庙建好这有七天……七天!”

她忽然拔高了嗓音,抬头看着钱六,钱六也抬头看着她:“萧将军来,来过头七?”

“第一天是在帅府门前的街上吧,第二天就跑门上去了……”钱六媳妇愣愣地说道,她看向钱六,拿手肘轻轻撞了一下他,“第三天,第三天在正堂。”

“今天,在杨帅的卧房门口……”钱六说道。

“你当时得亏狗娃儿生病没去,保佑保佑。”钱六媳妇双手合十大喘气说道,她话里的当时就是杨帅领兵去围杀萧鸿飞的那天,却还是担忧地问,“你不会被找上门吧。”

“萧将军生前便仁慈,断然不会对自家的将士下手……”钱六虽然嘴上这么说,却还是出了一层汗,看着媳妇紧张担忧的脸色,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。

“可他现在……是厉鬼啊。”

巴图蒙刻拉着俞靖安的袖子,躲在草丛里等值班的北蛮士兵走过,这次不同上次,俞靖安明显能察觉到满督海对他并不是多信任,才拉着巴图蒙刻挡枪。从北蛮到居庸关城下要走一天多,俞靖安算了算时间皱起眉来,很勉强,若是中途再发生些什么差错,最起码得走两天。

“先生,我这是帮到你了吧。”

“闭嘴,快走。”俞靖安边想着,眼见士兵轮班交接,便揽起巴图蒙刻抬脚从尚未来得及修补的栅栏缝隙离开。



9.

萧黎羽喊来一名关山弟子,跟秦雁一起守着那个昏倒的武夫,自己独身去寻找那武夫的行李和身份文牒。他心中隐隐有些荒谬的猜测,却未敢对他人言语,才选择独立行动。

这里的群山河流,他都再熟悉不过,从前是萧鸿飞与夜不收带着他,如今是他带着那些自发前来关山的江湖侠客。萧黎羽沿着几乎能闭着眼走的曾经属于夜不收的路线,一里一里地寻过去,中途确实发现了很像那武夫的行李,他将行李背在背上,却没有停下脚步。

他想知道,而且必须知道,吓得那武夫疯癫的东西,被喊“将军”的东西,到底是不是萧鸿飞,或者说萧鸿飞无法瞑目的魂魄。

“这不是萧小将军吗?”

萧黎羽此时刚好路过一处村落,村旁有一条三不敕川的支流,他昨晚没怎么睡下,天不亮便跑了出来。如今又疲又渴,蹲在河边用手舀水喝,衣裤上溅了些深色水痕,忽然身后传来一老妪的声音。

“柳婆婆好。”萧黎羽转头看去,接着站起身来。

“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小将军啦,看着又长高了。”

柳姓老妪眯眼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,将手中的木盆放在河边的石头上,随口说道,“前两天你爹回来了。”

“啊?”

虽然俞靖安对他常说鬼神之说不可信,但此时他却开始有些怀疑师父说话的准确性,看着老妪蹲下身去洗衣服。此时村中陆陆续续地有人来河边取水和浆洗衣服。

“你还不知道吧,关城那边山上的将军庙刚建好没多久,孟和村里的一家子便在雨夜撞见了萧将军,最近这几天周围的村子大家都能看到……说不定啊,你今晚便能撞见呢。”

“……多谢柳婆婆,那我先走了。”

萧黎羽此时有些恍惚,但仍不忘礼貌,却被柳婆婆拦下,往他手里塞了一个饼:“还没吃饭吧,拿着拿着。”

满督海接到了守卫的禀报,转身坐在椅子上,单手支着头,另一只手搭在桌上,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。

“彻辰,这……”

“无妨,让他们去吧,记得这几天派人在边界守着,看他们回来接应一下。”

“是,彻辰。”

她歪着脑袋想了想,总觉得这居庸关自从那个少侠来之后,变得有意思多了。

俞靖安和巴图蒙刻走了一天,远远地能看见村落的灯火,他站定后喘着气抬头看了眼,黑沉沉地。可能要下雨了,空气里也泛着丝丝凉意,俞靖安还未开口,巴图蒙刻便不甚乐意了。

“先生,我们到底去哪啊,您都乱走一天了。”

“你要是不乐意就自己回去。”俞靖安冷着脸环顾四周,活动活动腿脚,“要不就闭嘴跟着。”

巴图蒙刻自是不会选择离开,鼓起双颊愤愤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,无辜的石子撞在树干上,发出一声细微声响。俞靖安刚要扯着巴图蒙刻的后衣领子离开,便听见渐近的脚步声。此时正是秋日,北方多落叶,走上去咯吱作响,难免会发出些声音,俞靖安急忙拉回巴图蒙刻,那狼孩却回踩在尖利的石块上没站稳跌倒在地。

“哎呦!”

巴图蒙刻没忍住发出了声,俞靖安只低头看了他一眼,又朝着脚步声方向望去,却没有再听到脚步声,反而是另一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,越来越近。

“师父?”



10.

竟然是萧黎羽。

待他完全从林子里钻出来时才放下手中的斩马刀,俞靖安看了眼萧黎羽又沉默地移开目光,余光里瞥见巴图蒙刻张嘴想要说什么,伸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,义肢敲在脑壳上咚地一声响。巴图蒙刻不说话了,揉着脑袋退到俞靖安身后去,却仍不忘对着萧黎羽咧开嘴露出一个令人不舒服的笑来。

“你来做什么?”俞靖安问到。

“师父也听说那件事了吗?”

萧黎羽抬头看向斗篷下神色复杂的俞靖安,便知道俞靖安也是为此而来。俞靖安也看着他,算是默认,转身走了两步却说道:“这世上没有鬼神之说,你不必多想,此事大概是……”

俞靖安忽然止住话头,他猛地转身看向萧黎羽,斗篷也被巴图蒙刻猛地扯住,不小心滑落在地,露出了又惊又疑地脸。天空沉沉地响一声闷雷,萧黎羽忽然感觉背后有股气流喷在他的后脖颈上,他此时已经听到了马蹄声。

“他”来了。

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,秋蝉噤声。

还是俞靖安先动,他两三步走上前去,将萧黎羽扯过来下意识地护在身后。

但萧黎羽发现俞靖安和自己都在抖。

他拔出自己的斩马刀,按下俞靖安的胳膊,朝前了一步,将刀刃朝外横在身前。萧黎羽这才看清眼前村民口耳相传议论纷纷的萧将军,他的义父,萧鸿飞。

雨却越下越大,两方僵持着,那没有头颅的红衣将军在马上好似静止,迟迟没有动作。俞靖安很快冷静下来,但声音却仍有些颤抖,雨水溅在他的唇齿上,有些发冷。

“你是……铁云霜?”

此话一出,便看到萧黎羽猛地回头,不可思议地看着俞靖安,问道:“铁堡主?”

那头“鬼物”才下了马,冲他们二人抱拳,却并未言语。

“俞先生,特地邀你来看一出勉强拿得出手的戏。”

他们身后忽然有人说话,那三人许是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劲来,转身后萧黎羽才惊喜开口:“少侠!”

少侠撑着伞,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,伸手将伞柄递到俞靖安头顶,却被他躲开。少侠便朝一旁歪去,将伞递给了萧黎羽,后者也接下,撑在俞靖安头顶,他嘴唇动了动,说道:“我可没那闲工夫看戏。”

铁云霜卸下装束,萧黎羽才发现那无头的脖颈与肩膀都是蜡塑,上面的血迹和纹路都栩栩如生,令人不免觉得有些诡异。她将这层硬壳夹在肋下,蒙上早就准备好的黑布,朝后捆在马上。

“先生。”少侠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又喊了俞靖安一声,便站在原地,仿佛知道他不会拒绝一般。

萧黎羽自然是高兴,虽然还想问少侠些什么,但给俞靖安撑着伞不甚方便才作罢。一直被忽略的巴图蒙刻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。

“你是那个骗我们赏金的少侠,你既然能天天跑来找先……唔!”

少侠眼见他嘴上没个把门,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,连忙冲上去捂住他的嘴,将他单手夹在肋下,悄声对他说道:“你要是再多说一句,我能在满督海的不知不觉中去找俞先生,你看我敢不敢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杀了你。”

俞靖安见巴图蒙刻不做声了,也暗暗松口气,抬眼又看到少侠冲他挤眉弄眼,冷哼一声皱着眉移开视线。



11.

杨帅这几日总能梦到萧鸿飞,这些年来他手底下确实有些亡魂,却从没有如此频繁地梦见。他梦见没有头颅的将军挥着斩马刀迎面砍来,梦见萧鸿飞低声问他,心中有愧吗?当他决定前去围杀萧鸿飞时便再无悔过的余地了。刚开始杨帅还能分清楚梦境与现实,可当他看到一个又一个血色的鸿雁标志出现在自己面前,外出巡查时也经常看到一个一闪而过的红衣人影。

当梦里那人说道,我会一直跟着你,然后杀了你的时候,杨帅大汗淋漓地醒来,一抬头,昨日出现在卧房门上的血色鸿雁,此时正被画在他床中的幔帐之上。

他大喊着抓破了幔帐,血色被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在地上,赤脚冲出去质问昨晚特地安排在门口的士兵,却换来士兵无知单薄的字眼与懵懂又惊恐的眼神。

杨帅似乎懂了什么,和着满身大汗坐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。

他要死了。

“所以你们把我拉回来让我看戏,谁能说说这戏唱得是谁?”

俞靖安转身,看了一圈屋子里坐着的人:少侠,齐天河,面上风轻云淡的慕启明,闭目养神的铁云霜,忽然对桌子纹路感兴趣的秦王和打着呼噜的萧黎羽。

一屋子的年轻气盛,看着也极为不靠谱。

“俞先生,我来说吧。”少侠看了一眼慕启明,见后者点点头,伸手从袖中掏东西,彼放俞靖安在椅子上坐下,看着他。

“此事若是追究根底,是太子授意的。”少侠说道又悄悄看了眼秦王,秦王没有注意到少侠,看了眼俞靖安之后继续盯着桌上的纹路发呆。

“太子?你就不怕他……”俞靖安却发问道,后反应过来什么似的,后面的话没有出声,却仍用口型讲了出来。

过河拆桥?他们当然怕。

“那也是自然,不过俞先生请看这个。”慕启明开口了,他从袖中掏出一物,放在桌子上,往俞靖安的方向推了推,后者犹豫两下伸手接过,义肢发出沙沙响声,“少侠此事决定的也确实莽撞,但凡……”

“下次我定然好好思量。”少侠挠了挠头,满脸歉意。

“然后呢?”俞靖安将那封宁王派人给少侠的信放回桌上。

“我们先暗中鼓动居庸关里里外外的百姓为萧将军修了一座将军庙,当然这其中秦王殿下出钱最多。后来偶然在城外救下了一个说书先生,这出戏才渐渐成型。”慕启明喝了一口茶,齐天河凑上去给慕启明加满,茶壶又从齐天河手里被少侠捞过来给俞靖安倒了一杯。

“计划上分七天,温朝朝女侠给杨帅下了引梦术,齐大侠每日三更便潜入杨帅府邸画下鸿雁标志。铁堡主因身材合适,便由她每晚入夜带好提前遣工匠按图纸做成的装束于周边村落游走……不过应当是靴子的尺寸不对,让先生看出了端倪。说书先生则带上在下写好的书稿,在茶馆每日说书,给日后的行动造势。”

“……真是煞费苦心。”

俞靖安扯下嘴角,似乎不在意似地垂下眼帘,又瞥见萧黎羽身上的毯子滑落,下意识地给他掖好。

“铁冷锋身着与萧将军生前类似的服饰悄悄跟随杨帅,本来宁王殿下安排人手暗中监视我们,活动还放不开手脚,被迫对了几天暗号,所幸第二日那位来信,宁王才将人撤回来。”

“俞先生,今晚戏就要收场了,烦请赏脸一观。”

慕启明将扇子展开,在胸前摆了摆。



12.

“巴图蒙刻呢?”

俞靖安一把拦住少侠,询问道。

少侠指了指隔壁的厢房:“我把他捏晕,放在这个屋内的床上了……您,还要走吗?”

“那不然?”俞靖安并不是想同少侠多说,抬脚就要离开,却被少侠拉住:“萧小将军很希望您能留下来,不在居庸关,去关山也可以,您……”

少侠的声音在俞靖安的注视下越来越小,到最后沉默地僵持着,屋内传来萧黎羽的声音:“哎,会开完了吗,师父,少侠?”

俞靖安趁着少侠转头去看萧黎羽的空档挣开少侠的手离开了。

今日没有再下雨。

但天更冷了些。

其实这件事在第四天便不再有人围在杨帅府门前,但大家都在等着杨帅身亡的消息。

天下几大关百姓苦边关类似杨帅一般的守城将领已久。

杨帅再没能睡着,他一面不信鬼神,一面怕得要死,从算命先生那里求来的宝器符箓,原本都被放在床铺周围,今早却发现被凌乱地摆在地上,包着符箓绸缎上甚至被踩着血脚印。好似在提醒着他的必然死亡与不自量力。

偏偏自作孽。

如此熬到了入夜,他坐在院落里,身旁放着佩刀,府上仅有的府兵都被杨帅喊到周围——这几日仆人侍女士兵离的离散的散,仅剩的这些都在院子里了。

三更时分,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影,直接驾马踏开了杨帅府邸的大门。

项上没有头颅。血渍斑斑。

还未干透的地面上被马蹄踩出了明显的血迹,嗒嗒作响。斩马刀也出了鞘。

稍微远一些的房脊上坐着一排人,是看客也是角儿,那杨帅院中如今灯火一片,数十个人。听到马蹄声时,都紧握住手中的兵刃,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。

嗒、嗒、嗒。脚步声停了。

从阴影里先走出来一只脚,接着看到一截雪亮细长的刀身,随后整个躯干才显出来,脖颈处的血迹凝固其上,还有血肉和碎裂模糊的颈椎骨。

人在恐惧时多半都像是被钉在原地一般,尽管意识里疯狂叫嚣着想要逃离,身体的本能反应却让想法做不得数,一如院中的那十一个人。

杨帅颤着手脚拔出自己的刀来,举在身前,刀尖跟着手一起抖动着。这几日将他折磨得面色灰败,眼眶里尽是血丝,人成鬼样。

而他面前的鬼在人间。

好像只是瞬息的工夫,恐惧却又将这瞬息拉得漫长,斩马刀直接挥开了颤抖的刀,和握着刀的手,发出两声清脆响声后,紧接着便是一道反射着火光的雪亮细长的刀光,和着肉碎骨裂,血液喷溅而出的声音。

而后,“萧鸿飞”提起头颅,一路走到了现今秦王所在,前夜不收的军营门前,将头颅放下,那匹马好像有灵性一般地跟着他,且见大仇得报后,嘶鸣不止。将军跨上马,飞奔至城门下,直直穿过吊起的城门,消失在夜色之中。

“俞先生,散场了。”

少侠坐在屋脊上对他说道。



13.

俞靖安身份特殊,再加上带着一个巴图蒙刻,只能在天蒙蒙亮时将他们送出,秦王命人给他们开了城门算是应允。

他站在城头,沉默地看着城外的三个人,少侠,师兄的义子萧黎羽,和俞靖安。秦王没有再阻拦俞靖安的离去,尽管不知道就这样放俞靖安去北蛮后续会带给他什么麻烦,他只知道,这个青衣书生对人间很失望。

很失望。

萧黎羽是师兄的义子,他想,若是带回自己的军中发展日后定然是一员猛将,但他依旧无动于衷,也任由萧黎羽前往关山,他甚至,一声抱歉也没能说得出口。

“师父……”萧黎羽仍是不解,如此地喊着俞靖安。

“都说了,不准再喊我师父。”

俞靖安背对着他,前方是少侠赠予他们的马车。

“不是的,师父,不管您想要做什么……”萧黎羽忽然有些哽咽,“您怎么也好,注意身体,注意身体,”

但青衣书生没有说话,进了马车。

日升月落,天下一白。

但前路茫茫,不知、不知路在何方。

少侠轻轻拍着萧黎羽的背,沉默地安慰着,看他抬起手背抹了抹眼泪。

萧黎羽问:“少侠,听师父和爹总说这世道,这世道,什么时候才能有不去寄希望于无稽的鬼神,好人有好报的世道?我觉得委屈,却不晓得怎么说。”

“不知道,但是我们可以一起去找。小鱼儿,但是你看,家家炊烟,户户春联,都是我们心中委屈的作答。”

一轮红日冉冉升起,照破山河万朵。

 

 

-END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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